呜呼！汝病吾不知时，汝殁吾不知日。生不能相养以共居，殁不得抚汝以尽哀。敛不凭其棺，窆不临其穴。吾行负神明，而使汝夭，不孝不慈，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，相守以死。一在天之涯，一在地之角。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，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。吾实为之，其又何尤？彼苍者天，曷其有极！自今已往，吾其无意于人世矣。当求数顷之田，于伊颍之上，以待余年。教吾子与汝子，幸其成；长吾女与汝女，待其嫁。如此而已。

【注释】　敛：通“殓”，为死者更衣称小殓，放入棺材称大殓。凭：靠近。窆（biǎn）：下棺入土。穴：墓穴。何尤：又有谁可怨恨。彼苍者天，曷其有极：你青苍的上天啊，我的痛苦哪有尽头啊。《诗经·唐风·鸨羽》：“悠悠苍天，曷其有极。”伊颍（yǐng）：伊水和颍水，流经今河南省境内，此即指作者故乡。幸其成：希望他们能够有所成就。长（zhǎng）：养育、抚养。

呜呼！言有穷而情不可终，汝其知也邪？其不知也邪？呜呼哀哉！尚飨。

【注释】　尚飨：古代祭文结尾处用语，表示希望死者能够享用祭品。

【点评】　韩愈的《祭十二郎文》与欧阳修的《泷冈阡表》、袁枚的《祭妹文》并称为我国古代的“三大祭文”。而茅坤认为韩愈此文为“祭文中千年绝调”。

该祭文是韩愈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（公元803年），在长安任监察御史时，为祭他侄子十二郎韩老成而作。

韩愈幼年丧父，后来由长兄韩会与兄嫂抚养成人。十二郎本是韩愈二兄韩介之子，过继给韩会为嗣，便从小和韩愈生活在一起。由于两人年纪相仿，即便是叔侄关系，但亲密无间，好似孪生弟兄。

苏轼说：“读韩退之《祭十二郎文》而不堕泪者，其人必不友。”该文之所以能打动人心，关键在于作者一直在叙述自己与十二郎之间的日常生活，朴素自然，不加修饰。同时，全文使用了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，仿佛是作者在当面向十二郎倾述衷肠，尽管死者已去，再无法感知这个世界的冷暖。

除了个人情感的悲痛之外，本文也突出了一种常会遇到的矛盾——好像极难在亲情与功名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。韩愈与十二郎感情真挚，但为了自己的功名事业，不得不与之各在一方，无法长久地生活在一起。作者在全文最后说，希望能够归隐田园，一心抚养自己和十二郎的孩子，让他们将来能继承家业，也有一番作为。实际上，韩愈后来并未如文所述，他依然行走在事业的道路上。或许他内心一直对此充满了悔恨、无奈，而借此文将内心的矛盾、纠结表露无遗。对这种矛盾的揭露也是打动他人的关键所在。

另外，再从文章写作手法上来说。汉魏以来，祭文多仿《诗经》四言韵语，也多用骈体。韩愈改用散文体，便能突破更多束缚，自由抒情，别有天地；文中也有四言，也借用了骈文的形式，但灵活运用，元素多样，让人不感到单调乏味。

祭鳄鱼文　韩愈

维年月日，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，以羊一、猪一，投恶溪之潭水，以与鳄鱼食，而告之曰：

【注释】　维：助词，放在句中或句首，无义。潮州：州名，治所唐时海阳县（今广东潮州市）。刺史：州的行政长官。衙推：府属掌管狱讼的官职。秦济：当时衙推的姓名。恶溪：在潮州境内，即今广东韩江及其上游梅江。

昔先王既有天下，列山泽，罔绳擉刃，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，驱而出之四海之外。及后王德薄，不能远有，则江汉之间，尚皆弃之以与蛮、夷、楚、越；况潮岭海之间，去京师万里哉！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，亦固其所。

【注释】　列：通“烈”，放火。罔：同“网”。擉（chuò）：刺。蛮：古时对南方少数民族的贬称。夷：古时对东方少数民族的贬称。楚、越：泛指东南方偏远地区。岭：越城、都庞、萌渚、骑田、大庾等五岭，地处今湘、赣、桂、粤边境。海：南海。涵淹：潜伏。卵育：产卵繁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