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注释】 贾谊(前200—前168)：洛阳人，汉文帝时杰出的政治家和文学家。二十多岁时被汉文帝征召为博士(学术顾问官)，每次朝对，都对答如流，颇得文帝赏识，一年当中便升为太中大夫(高级顾问官)。他针对当时的情况，提出了一些巩固中央政权，削弱诸侯王势力的建议，遭到执政大臣的反对，文帝也不敢采纳，把他调离朝廷，任命为长沙王太傅，后改任梁王太傅。《过秦论》分为上、中、下三篇，这是上篇。过秦：指责秦国的过失。秦孝公：战国时秦国国君。前361—前338年在位。他任用商鞅，行新法，秦国富强。殽、函：指殽山(今河南洛宁县北)和函谷关(今河南灵宝东北)。雍州：相传古代分天下为九州，雍州居一，为今陕东、陕北及甘肃部分地区。窥(kuī)：偷看。这里是暗中打算的意思。周室：周王朝。席卷：像卷席子那样的全部卷了去。包举：像用布包东西那样整个地裹了去。宇内：天下。囊括：像用袋子装东西那样搜括干净。八荒：八方，极远的地方。商君：商鞅。(10)务：专力。(11)连衡：即连横。衡，同“横”。见《苏秦以连横说秦》注。(12)拱手：拱着手，形容很不费力。西河之外：魏国在黄河以西的一带土地。
孝公既没，惠文、武、昭蒙故业，因遗策，南取汉中，西举巴、蜀，东割膏腴之地，北收要害之郡。诸侯恐惧，会盟而谋弱秦，不爱珍器、重宝、肥饶之地，以致天下之士，合从缔交，相与为一。当此之时，齐有孟尝，赵有平原，楚有春申，魏有信陵。此四君者，皆明智而忠信，宽厚而爱人，尊贤而重士，约从离横，兼韩、魏、燕、楚、齐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之众。于是六国之士，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之属为之谋，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之徒通其意(10)，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儿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之伦制其兵(11)。尝以什倍之地、百万之众，叩关而攻秦(12)。秦人开关而延敌，九国之师，逡巡遁逃而不敢进(13)。秦无亡矢遗镞之费(14)，而天下诸侯已困矣。于是从散约解，争割地而赂秦。秦有余力而制其弊，追亡逐北(15)，伏尸百万，流血漂橹(16)，因利乘便，宰割天下，分裂河山，强国请服，弱国入朝。
【注释】 没：通“殁”，死。惠文：惠文王(前337—前311年在位，秦孝公子，名驷。武：(前310—前307年在位)，秦惠王子，名荡。昭：昭襄王(前306—前251年在位)，秦武王弟，名则。汉中：今陕西省南部一带。巴、蜀：今四川。膏腴(yú)：肥沃。致：罗致，招致。孟尝：齐公子孟尝君田文。平原：赵公子平原君赵胜。春申：楚春申君黄歇。信陵：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。约从：相约合从。从，同“纵”。宁越：赵人。徐尚：宋人。苏秦：见《战国策·苏秦以连横说秦》。杜赫：周人。属：一类。(10)齐明：东周臣。周最：周人。陈轸：楚国人，仕秦。召(shāo)滑：楚人。楼缓：魏文侯弟。翟景：魏人。苏厉：苏秦弟，仕齐。乐毅：燕国名将。见《乐毅报燕王书》。通：沟通。(11)吴起：卫人，事魏文侯为将，后又事楚。孙膑：齐将，著名军事家。带佗：楚将。儿(ní)良：越将，儿，同“倪”。王廖(liú)、田忌：齐将。廉颇、赵奢：赵国名将。制：管理，统帅。“之伦”一作“之朋”。(12)叩关：进犯函谷关。叩，击，犯。(13)遁(dùn)：逃走。(14)矢：箭。镞：箭头。(15)亡：逃跑。此处作名词用。北：军败曰北。(16)漂(piāo)：漂浮。橹：大的盾牌。
延及孝文王、庄襄王，享国之日浅，国家无事。及至始皇，奋六世之余烈，振长策而御宇内，吞二周而亡诸侯，履至尊而制六合，执敲扑以鞭笞天下，威震四海。南取百越之地，以为桂林、象郡；百越之君，俯首系颈，委命下吏。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(10)，却匈奴七百余里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(11)，士不敢弯弓而报怨(12)。于是废先王之道，燔百家之言(13)，以愚黔首(14)。隳名城(15)，杀豪俊，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(16)，销锋(17)，铸以为金人十二，以弱天下之民。然后践华为城(18)，因河为池(19)，据亿丈之城，临不测之溪以为固(20)。良将劲弩，守要害之处；信臣精卒，陈利兵而谁何(21)！天下已定，始皇之心，自以为关中之固，金城千里(22)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(23)。
【注释】 孝文王：昭襄王子，在位一年(前250)。庄襄王：孝文王子，在位三年(前249—前247)。始皇：一本作“秦王”。六世：孝公、惠文王、武王、昭襄王、孝文王、庄襄王。余烈：遗留下的功业。二周：指战国末年(也就是周朝末年)的西周和东周。周朝末年，即周赧王时，周王朝分为二：西周都洛(今河南洛阳市)，灭于昭襄王五十一年(前256)；东周都巩(今河南巩县)，灭于庄襄王元年(前249)。都不在秦始皇时。履：登上。至尊：指天子之位。前221年秦王政称皇帝。六合：上、下及东、南、西、北四方，指天下。敲、扑：棍棒。短的叫敲，长的叫扑。鞭、笞(chī)：刑具，这里作鞭打讲。“执敲扑”一本作“执捶拊”。百越：当时散居南方各地(今浙江至越南一带)越族的总称。桂林：郡名，故地约当今广西东南部及广东西北部一带。象郡：郡名，其地约当今广西西部、广东西南部和贵州南部一带。俯首：低头听命。系颈：自己用绳子拴在颈上，表示投降。(10)蒙恬(tián)：秦将，始皇三十三年，蒙恬奉命率兵三十万，北逐匈奴，筑长城。藩篱：用竹木编成的篱笆或围栅，这里引申为屏障。(11)却：击退。匈奴：秦汉时我国北部一个民族。下句“胡人”也指匈奴。(12)“士不敢”句：指东方六国的人不敢反叛；一说指秦法森严，人们不敢报私仇。(13)燔：焚烧。百家之言：诸子百家的著述。(14)黔首：指百姓。周朝称“黎民”，秦始皇二十六年，“更名民曰黔首”。(15)隳(huī)：毁坏。(16)咸阳：秦都名，故城在今陕西省咸阳市东。(17)销：熔化。锋：兵器尖端。(dì)，一作“镝”，箭头。锋，代兵器。一本作“销锋铸”。(18)华：华山。(19)河：黄河。池：城下的护城濠。(20)不测：不可探测，这里是说河水又深又急。(21)谁何：谁敢如何，谁敢怎么样的意思。(22)金城：坚固的城池，金，比喻坚固。(23)“子孙”句：秦始皇曾说：“朕为始皇帝，后世以计数，二世、三世，至于万世，传之无穷。”
始皇既没，余威震于殊俗。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，氓隶之人，而迁徙之徒也。材能不及中人，非有仲尼、墨翟之贤，陶朱、猗顿之富，蹑足行伍之间，崛起阡陌之中，率罢弊之卒(10)，将数百之众，转而攻秦。斩木为兵，揭竿为旗。天下云集而响应(11)，赢粮而景从(12)，山东豪俊(13)，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
【注释】 殊俗：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。陈涉：即陈胜，阳城(今河南省登封县)人。秦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。瓮牖(yǒu)绳枢：用瓦瓮做窗户，用绳子缚着门枢。形容屋舍简陋。意指陈涉出身贫寒。氓隶：古代统治者对低贱者的称呼。氓(ménɡ)、隶，都是指奴隶。迁徙：二世元年陈胜被征调去渔阳戍边。墨翟：墨家创始人墨子。陶朱：即范蠡，原越王勾践的大夫，后去官到陶地去经商，成为巨富，自称陶朱公。陶，故地在今山东定陶县。猗顿：春秋时鲁人，以经营盐业致富。蹑(niè)足：置身。行(hánɡ)伍：士兵的行列。崛起：突起。阡陌：田间小路。这里指田野。《史记·秦始皇本纪》作“崛起什佰之中”。什佰：十人长，百人长。陈胜以屯长(小队长)的身份起事。(10)罢(pí)弊：一本作“罢散”。罢，通“疲”。(11)云集：像密云集聚，意即结队成群。(12)赢(yínɡ)：携带。景(yǐnɡ)从：如影相随。(13)山东：指殽山、函谷关以东原来六国的广大地区。
且夫天下非小弱也。雍州之地，殽、函之固，自若也。陈涉之位，不尊于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之君也：锄耰、棘矜，不铦于钩、戟、长铩也；谪戍之众，非抗于九国之师也；深谋远虑，行军用兵之道，非及曩时之士也。然而成败异变，功业相反。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，比权量力，则不可同年而语矣。然秦以区区之地，致万乘之权，招八州而朝同列，百有余年矣。然后以六合为家，殽函为宫。一夫作难而七庙隳，身死人手(10)，为天下笑者，何也？仁义不施，而攻守之势异也(11)。
【注释】 锄耰(yōu)：锄头柄。棘(jǐ)矜：戟柄。棘，通“戟”。铦(xiān)：锋利。铩(shā)：有长刃的矛。钩戟长矛是泛指各种武器。谪戍之众：指陈胜等戍边的九百多人。曩(nǎnɡ)时：从前。度(duò)：比。絜(xié)：量。不可同年而语：不能相提并论，不能相比。同年：也就是同时或同日的意思。八州：天下分为九州，秦(雍州)居其一，因言八州。同列：同等的诸侯国。百有余年：指从秦孝公至始皇，共一百三十余年。七庙：古代天子有七庙，供奉七代祖先。一个王朝灭亡，它的七庙也就被新王朝拆毁。所以七庙隳就是王朝灭亡的意思。(10)身死人手：指秦二世为赵高所杀，子婴为项羽所杀。(11)攻：进攻。指攻取天下。守：守成。指保有天下。
【译文】 秦孝公凭借着殽山和函谷关的天险，拥有雍州的地方，君臣牢固地守卫着，暗地里盘算夺取周王朝的政权，有征服天下、统一中国、控制四海的企图，并吞八方的雄心。在这个时候，商君辅佐他，国内建立了法规制度，专力发展农耕纺织，修造防守和进攻的武器；对外推行连横的策略，使六国互相争斗。于是，秦国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西河以外的大片土地。
孝公死了，惠文王、武王、昭襄王，承受了原来的基业，继续奉行孝公的策略，南进占领了汉中，西进攻取了巴蜀，东进割据了肥沃的田地，北进征服了险要的郡县。六国的诸侯都恐慌害怕起来，开会结盟，想办法削弱秦国。他们不惜金玉财宝和富饶的土地，用来招请天下的贤士，联合缔结条约，互相连成一体。当这个时候，齐国有孟尝君，赵国有平原君，楚国有春申君，魏国有信陵君。这四君，都是办事明智又讲求忠信、为人宽厚又爱护别人、尊敬而又大胆使用贤士的人。他们相约“合纵”，拆散“连横”，聚合了韩、魏、燕、楚、齐、赵、宋、卫和中山等国的全部力量。这时，六国的贤能人士，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这一类人给他们出谋划策；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这班人沟通各国的意见，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这批人统率各国的军队。他们曾经用十倍于秦的土地，上百万的大军，去攻打函谷关进攻秦国。秦国人敞开关门迎击，九国的大军，退却逃跑，不敢前进。秦国没有丢掉一支箭、损失一个箭头的消耗，可是天下的诸侯已经困苦不堪了。于是合纵阵线拆散，抗秦联盟瓦解，大家抢着割让土地去讨好秦国。这就让秦国有余力去控制他们的弱点，追杀败退逃跑的军队，一路上躺着上百万的尸首，流的血多得把大盾牌也浮了起来。它凭借着有利的形势，趁着适宜的时机，像割肉那样，一块一块地侵占各国领土，把诸侯搞得四分五裂，这样，强国请求归服，弱国赶来朝拜。
传到孝文王和庄襄王，他们在位的日子短，国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的事。等到了秦始皇的时候，他发扬了六代祖先遗留下来的功业，挥动长鞭子驾驭全中国，吞并了西、东二周，灭亡了六国诸侯，登上了皇帝宝座，统一了天下，拿着棍棒来驱使、鞭打天下，威势震动四海。他又在南方夺取了百越的地方，改设为桂林郡和象郡，百越的君主低着头，脖子上系着绳子，把性命交给秦国的下级官吏摆布。又派蒙恬在北方筑长城，固守边境，把匈奴赶退了七百多里。匈奴人不敢南下放牧战马，六国的勇士也不敢张弓来报仇怨。于是他废除了先王治国之道，烧毁了诸子百家的书籍，用来愚昧百姓；拆毁著名的城池，杀掉原来六国的豪杰，没收天下的兵器聚集到咸阳，熔化这些兵器，铸成十二个金人，用这办法削弱天下的百姓。然后把华山当作城墙，拿黄河当作护城壕，据守着高峻的城楼，面临深急的河水，以为这样天下就很坚固了。优秀的将领和强劲的弓弩，把守着要害的地方；可靠的臣子和精锐的兵卒，摆出锋利的武器，又谁敢如何！这时天下已经平定，秦始皇的心中，自己也认为关中这样的坚固，又有铜墙铁壁般的城防千里相连，这是子子孙孙称帝为王的永久基业啊！
秦始皇死后，遗留下来的威风仍然震动着边远的地区。然而，陈涉不过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儿子，一个地位卑贱，被征发去守卫边境的士兵。论才能赶不上普通的人，不是有孔子、墨子的德行，陶朱、猗顿的富有。他杂在戍边队伍的中间，突然从田野里发难起事，率领疲困不堪的士卒，带着几百个人的队伍，调转头来进攻秦军。他们砍来木棍作为兵器，举起竹竿当作旗帜，天下百姓结队成群，纷纷响应，自己带着粮食，像影子似的跟随着他，山东的豪杰志士，于是同时起事把秦王朝灭亡了。
说到秦朝的天下，比以前并没有小，并没有弱，雍州这块地方和殽山、函谷关的天险，都还像过去一样；陈涉的地位，并不比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国君尊贵；锄头木棒，并不比刀剑戟矛锋利；这些被征调去戍边的人，根本无法和九国的军队比较；深谋远虑、行军打仗的办法，也不如从前那些谋士勇将。然而，成功和失败起了变化，强大的秦王朝反而溃败，卑弱的陈涉反而建立了功业。假使叫山东六国诸侯跟陈涉度量长短、大小，比较权势、力量，那就不能相提并论了。秦国靠雍州那块小小的地方，取得称帝的权力，攻取其他八州而使地位相同的诸侯朝拜，经过了一百多年，然后才把天下变为一家，把殽山、函谷关变成内宫，可是一个普通的人发难反抗，王朝就被灭亡，皇子皇孙都死在别人手里，成为天下的笑柄。这是什么原因呢？因为不施行仁义，所以攻守的形势不同了啊！
论贵粟疏 晁错
